人文社會領域的學思歷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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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人文社會領域的學思歷程 - 朱敬一 中央研究院副院長

    如果我們把孔子談到的年齡順序排一排:二十而志於學,三十而立,四十不惑,五十知天命,六十耳順,七十從心所欲。我現在也快五十了,所以慢慢算是知一點天命。坦白說,要講「學思歷程」是可以講,但是如果要有把握給各位同學有一點幫助的話,我大概這一、兩年才敢講,早些年我還不敢講。

    我今天希望從人文社會研究者的角度來談「學思歷程」。台灣大學這個論壇已經辦到第八年,在我的記憶裡,每個禮拜來台大上課,還是會經過看看佈告,大部分裡面講的都是理工或是生命科學的學者,人文的學者是非常少的,大概只有:劉述先、勞思光、楊國樞、杜維明等這幾位,所以我猜想是理工與生命科學的講者比較多。也許你會說:理工、生命科學與人文講起來有何不同呢?我覺得會不太一樣,我舉個例子,各位大概就可以了解。大部分的人講學思歷程,都是強調他生命或是學習過程中間有什麼關鍵的時期、關鍵的人物、有什麼轉折、他什麼時候有什麼規劃、或是從小看到魚兒往上游等此類,都在描述「什麼東西操之在我,以致於造就他今日之成功」,大部分是這樣的過程。這樣的過程可能對唸理工或是科學比較有可能,在人文社會領域,不太可能有這種事情,不太可能有什麼事情是操之在我的生涯規劃,或是從小看到魚兒往上游,然後將來就做了軍閥、總統等等。

    為什麼說唸科學比較有可能呢?不曉得各位知不知道約四年前有位數學家,叫做Andrew Wiles,Andrew Wiles是普林斯頓大學教授,他解了一個兩百多年的著名數學難題「Fermat’s Last Theorem」。Fermat是法國數學家,他最後的一個推論就是:x^n+y^n=z^n,如果n 是大於 2 ,則沒有正整數解。後來有位印度記者訪問Andrew Wiles,寫了一本書,這本書臺灣有翻譯,不過我忘了是哪家出版社出版,如果你能看英文版的也很好。Andrew Wiles自己描述,他一生是如何走到發表成果的那天:他說他十歲的時候,有一次在沙灘玩,隔壁家的小孩有張數學卡,卡片上的題目是就是Fermat的推論,他十歲的時候看了這個題目,他就已經立志要去解這個題目。他唸高中、大學的一路上就是修習數學,到處就請問人家相關的問題。人家跟他講一個方向,他就去修那個課,去鑽研那個東西,一路走了二十六年。在他發表「Fermat’s Last Theorem」的時候他三十六歲,發表的當時他可以上紐約時報頭版頭條。數學的發表可以上紐約時報頭版頭條,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,可見那個問題之重要性。他老早就鑽研這個領域二十六年,所以你要來找他來講學思歷程是很容易講的,因為他的一生就是這一條直線,連轉彎都不必,頭都不必回。

    他也有很多很可愛的故事。普林斯頓大學在過了六年之後會審核學者是否能拿到終身教職,所以他為了要拼這個審核,就很努力的做研究,六年之後他就拿到普林斯頓大學數學系的終身教職,非常不容易。普林斯頓大概是美國數學排名最好的,他審核通過之後就專心繼續回頭做Fermat的推論,一般的研究就不做了,表面上研究成果空白了好一段時間,系上就有人覺得這傢伙真懶,通過審核之後開始摸魚,一篇文章都不寫,事實上他偷偷地在做。為什麼他要偷偷的做呢?因為這是個兩百年的大題目,他不能夠跟別人分享,因為假設你要走一公里路,先前九百九十九公尺,你都是領先,就在最後一步,出現一個聰明的人,他比你更厲害,一步就超越過你,那前面九百九十九公尺都白走了。所以「Fermat’s Last Theorem」就不是你證明的,是另外一個傢伙證明的,因此他要一路保密,保密到九百九十九公尺,等到最後一公尺走完他才開記者會去發表。所以你看這個人不覺得很有意思嗎?二十六年來就拼命做一件事情,為了做這件事情,他就這樣一路走一路走,碰到難題他就解決,他沒有別的目標。其實有滿多的科學的問題大概都是這種求學過程。但是人文與社會科學就不太一樣,我們等一下就講他們為什麼不一樣。

    坦白說,我不覺得我有什麼生涯規劃,我從來就不相信有什麼生涯規劃;要我講我的學思歷程是蠻枯燥、平淡無奇的,要我說有什麼「轉折關鍵、操之在我」大概都沒有。我運氣很好,命好,我等一下跟你講運氣好在哪些地方,但因為這是談「我的學思歷程」,我還是花點時間把我血淋淋的回憶跟大家講一講。

    我小學唸東門國小,那個時候的老師很喜歡打人。我在國小四年級的時候當班長,東門國小的對面在那個時候都是平房,平房和平房之間是條小巷子,巷子裡頭是做蒸籠的,我最高的紀錄是一天之內幫老師去那條巷子三次,為什麼呢?要買藤條。因為作蒸籠的材料是竹子,那我要買藤條就要到做蒸籠的店買,所以我最高紀錄一天跑三次,因為老師打斷了三根。這是小學,打手、打耳光那個都不用說了,這些都是血淋淋的回憶。

    初中我唸仁愛國中,那也是個血淋淋的回憶。那個時候我們一位管理組長,外號叫做狗眼,狗眼是北一女轉來的,北一女的學生叫他狗眼,我們也「尊重」北一女學生,繼續叫他狗眼。這個人動不動就打人,也非常不尊重人,到了聖誕節,他覺得初中學生會去跳舞,就站在校門口檢查頭髮,他拿著電動剃刀,看起來只要不像是兩天前理的,(兩天前的頭髮看起來有長嗎?)他就在你的頭中間剃條跑道,羞辱人到極點。你說要怎麼回家呢?坐公車回家不是極醜嗎?那個時候,我騎了一輛既重又舊的腳踏車,放學時我看到他又在那邊剃跑道,事實上我的頭髮大概是五天前理的,但絕不符合「兩天前理髮」的頭髮標準長度。但是打死我都不願意被他剃條跑道,初二的我,舉起腳踏車丟到牆外,爬到牆外再繼續騎腳踏車回家。我都不知道我哪來這麼大力氣,腳踏車舉起來、丟出去,光只是排球校隊還不行的,還要有點本事,當時我初中也不知道怎麼丟出去的。

    高中我唸建中,平淡無奇,沒有什麼好敘述的。

    大學唸臺大商學系,商學系老師有不少其實教的不好,但是當時大學聯考就是以分數高低選填科系,後來我也聽說當時臺大有滿多分數上第一志願的系,實質未必好,學生常常迷迷糊糊就填進來,所以也沒什麼特殊的地方。大學教管理的老師是中華民國第一位管理學博士。大凡聽到中華民國第一個博士,一方面肅然起敬,另外一方面其實也蠻害怕的,因為他永遠都在教他第一個博士時唸的東西。我們那個時候管理老師有次上課問了一個問題,要大家都站起來,他說:「企業要怎麼樣才能夠好?」就叫某甲回答,某甲說:「要注重人事,人事升遷管道要順暢。」他說不對,某乙回答,某乙說:「會計的內部控制要靈活。」又不對,再叫某丙,某丙回答:「組織結構要調整。」一個一個都不對,全班五十個人都快站滿了,每個都不對,最後他宣布答案:「企業要怎樣才會好呢?就是要使好人能出頭。」這種東西為什麼可以是標準答案?老師點名問問題,一混又是一節課。我們那個時候的一位統計老師,當時我們已經是二十世紀末了,他教的還是十九世紀的統計學,坦白說是這樣子,所以靠自己的多,靠老師的少。真正要碰到好的老師,大概是到研究所,這個我們等下再說。

    我第一個運氣好的事情,就是大一時碰到的一位助教,那位助教不知道為什麼看上我,說我將來是唸書的料子,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是唸書的料子。我大一期中考的時候,經濟學四十六分,會計四十七分,這兩個主科一個四十六、一個四十七,但他偏偏說我是唸書的料子,我有什麼辦法呢?他說:「告訴你,你大二的時候,就修這個課、修那個課…;大三的時候,就修這個課、修那個課…。」那我就傻傻的,就照他說的修,後來就發現如果有一位學長或是助教能給你這方面的引導,那是非常有幫助的,他幫你省掉不知道多少冤枉路。假設我不是做學問的料子,反正白修對我也沒什麼關係,假設我真要走做學問的路,他的建議對我就非常有幫助。如果你也能夠找到大概還有一點點慧眼的前輩、學長或助教,能夠帶你去選擇好的課程,這是非常值得珍惜的,這是第一個命好的地方。

    第二個命好,是我大學畢業當完兵後,就考上公費留學,當然是命好,因為公費留學我考第二名,偏偏就取三名。有時候只取一名,如果當年只取一名,當然就取不了,偏偏取三名就錄取了。考試當然運氣佔了不少成分,我在大專聯考國文作文成績發布之前,我誤以為我是榜首,後來作文只有八分,顯然不是榜首。為什麼作文只有八分呢?它出的題目是:「荀子曰:『君子居必擇鄉,遊必就士,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。』」我當場差點昏死在那邊,這種題目我六分、八分已經很高興了,所以運氣是很重要的。如果公費留考再出這種題目,我也沒辦法,大概還是六分、八分,所以這是運氣好。第二個運氣好就是考上公費留學。

    第三個運氣好就是基因,基因裡有什麼東西好呢?不是說什麼聰明、智慧,那倒沒有。我有一股奇怪的傻勁,做什麼事情我就豁進去,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就很清楚。大三的時候,我家就在男十六宿舍附近,有一些住宿的人很無聊,說要去新公園看看人家打太極拳,所以我們每天早上六點就從臺大法學院跑步到新公園,去看人家打太極拳,後來看到一位師傅,大家就跟他學拳、鬼混,不知道在學什麼東西。

    太極拳為什麼大部份都是老人家打呢?很少看到高中生、大學生在打。其實太極拳對身體很有幫助的,老人家身體不好,他們去打太極拳,很容易就感受到太極拳對身體的幫助,我們年輕人十九、二十歲,個個身體都很好,沒有人有關節炎、風溼等等,所以沒有非要「單邊下勢」、「金雞獨立」才能夠身體好,因此年輕人學太極拳不太容易感受到它的好處。而且太極拳又溫吞吞的,東一個西瓜,西一個西瓜的,所以我的同學最多打了兩、三個月到半年之後,通通都不打了,只有我一打打了二十九年。

    太極拳是很奇怪的東西,你不進入狀況,你就不知道它有什麼好處,而且進入狀況所需的時間極長,比如說你看到人家在新公園推手,你去推推看!

    你去推手,一開始像傻子一樣,在那邊晃啊晃,動啊動,你根本不知道它是在幹什麼,去做推手同樣的動作,從開始推到真正知道在幹什麼,大概要半年。推手就是在接觸,接觸就是聽勁,聽勁就是要鬆,鬆了以後,對方任何動線你都能掌握的到,這就是聽勁,但是差不多要半年才能進入狀況。而絕大多數的人,沒有人願意要當半年的傻子,每天呆呆的在那邊混,事前也不知道混了半年以後是否一定有感覺。所以我的基因裡面有一根筋斷掉了,才會在這種沒有預期結果的情況下,要我學推手,我就學推手,這就是我的基因。你要說這是什麼呢?我想這就是我運氣好,我有這種奇怪基因,我可以打太極拳二十九年,我到現在還天天打,頗俱功力,事實上打了二十九年,要沒有功力也滿難的;能鬼混還能混二十九年是不容易的。

    同樣的道理,這個奇怪基因,就是讓我比較不計成果的去吸收知識。我可以不計成果的去學一個拳,我也可以不計成果的去吸收知識。在我唸博士的時候,系裡面規定博士生必須唸兩門主修課,但我大概修了五門主修課,所有跟個體經濟學有關的東西,我大概全部都學了。全部都學跟現在家長「不要輸在起跑點」的心態不同,因為我沒什麼起跑點,我已經在唸Ph. D.,已經修完兩門了,我不需要再修了,也不是為了要增加學分或者害怕沒學夠,都不是。莫名其妙的,我想修我就去修。修了五門課把知識弄得很紮實,我的經濟學學習過程、內容,可以說是非常的紮實。

    其實人文社會的很多學問,大概都是這樣子,我舉一個例子,我們學習語言有兩種模式,一種模式是用文法學習,所以我說:「This is a dog.」This是主詞,is是動詞,a dog是名詞,然後把它拼起來成為句型「This is a dog.」這是文法學習法。還有一種是嬰兒學習法,沒有一個爸爸媽媽教小孩子語文是教他辨識This主詞、is是動詞,a dog是什麼。小孩子學語言唯一的模式就是一天到晚聽爸爸媽媽講話,他爸爸媽媽講了成千上萬的句子,每一個句子都輸入耳朵,記憶在他的腦袋裡面,他偶爾就會蹦出來一個句子,爸爸媽媽會修正這些蹦出來的句子:「不對、不對,不是爸爸咬狗,是狗咬爸爸。」他就知道了,也沒教他狗是主詞,爸爸是受詞,沒有一個爸媽是這樣教的。父母只是說:「不對。」所以小孩就在自己腦袋裡修正。所有的文法學習法都是公式化、抽象化的,所有的母語學習法都是非抽象的,也是沒有公式的,都是在自己的腦袋裡亂組合的,每一個小孩都是這樣學的。

    大致說來自然和生命科學的學習過程就像是有公式的學習法,人文社會科學的學習,就像是沒有公式的嬰兒學習法。而嬰兒要怎麼學呢?嬰兒對於爸爸媽媽唸過的整個雜七雜八的東西,他不是為了特定的功能或目的在吸收,他就這樣子不斷的輸入。他偶爾會犯錯,外界就給他糾正,但是沒有一個抽象的公式讓他慢慢去學。我們的英文前前後後唸了八、九年,但我們花八、九年用文法學習法學的英文,可能比不上一個英國人、美國人用嬰兒學習法學三年。我們犯的文法錯誤,可能比一個四、五歲的美國人、英國人還要多,所以哪個好,那個壞?不知道,但是至少看起來人文社會的學問是這樣子學的,是用自然的方式去慢慢累積的。

    如果各位還不清楚,我再舉一個例子。我們現在都會作文,但我們的作文能力怎麼學得呢?大概八、九成跟我們背好的古文、詩詞是有關係的。我們莫名其妙的背那些東西,李白、韓愈、柳宗元、蘇東坡的作品等等,一天到晚地背,背著背著,你的文句組合概念就出來了。在背李白、韓愈、柳宗元、蘇東坡的文章時,你絕對沒有將來文章要寫得跟他們一樣好的目的;沒有人為了要學李白的文章,所以現在拼命去背李白的文章,當然沒人這樣子。但是組合之後,就能慢慢寫自己的文章,所以它是這樣來的。雖然不表示背得好就一定寫得好,但是它的學習過程大概就是這樣來的。

    我剛剛說到,我常常去學很多奇奇怪怪的知識,這些東西你要往有沒有用的角度去想也是可以的,我覺得這些藏在我們腦筋裡雜七雜八的知識,它有兩用:一是碰到問題的時候幫我們解決。比如說我從小就修了偏微分方程等等,那我碰到一個物理的問題,那就能用偏微分方程的方式來解,這是大家最熟悉「那門學問對我有什麼用」的一種用。還有一種用,是大家比較不能夠想像的,就是自己形成問題。這是一般人比較不能想像的,就是你看的東西非常的多,這些東西之間隱隱然有什麼關係你並不知道,但是這些知識都散佈在你的腦袋裡面,你有時候就會問自己幾點之間串起來的關係,那幾點之間和這幾點之間有什麼關係。當你問這些問題的時候,都在形成一個新問題。但是如果你腦袋裡散佈的那些點是非常不夠的,你根本就沒辦法問出問題,你當然根本就沒辦法形成問題。這對臺灣的學生其實是非常關鍵的。

    很多人批評我們臺灣訓練的出來學生,大多都是很會解問題,但是不會找問題,所以你給他一個問題要他解,非常厲害,不管多難都很快,一天兩天、一小時兩小時就能解出來,但是要自己找出一個問題,就比較困難。什麼叫做研究呢?研究就是找新問題,繼之找新答案,如果是個舊問題,那十之八九都有答案了,一定是新問題,才會還沒有答案。但台灣訓練出來的學生,都很會解問題而不會找問題。那怎麼樣才能讓自己比較會找問題?就是要不計目的地廣泛吸收知識,其實「通識教育」有很大一部份的功用就是在這裡。你要說為什麼一定要自然兩科、生命科學兩科、人文幾科,要想講出個道理來,也許還不太容易,但是也許我能把它稱作「不計目的地廣泛吸收知識」。

    除了前面說運氣好的部分之外,還有一件運氣很好的事,就是我是個很調皮的人,說起我從小做過的壞事,通通講出來你們可能會嚇壞。調皮的人對於做研究是很好的,很守規矩的人對於做研究是很不好的,什麼叫做研究?研究就是Study or investigation of facts not readily available,就是對未知事實的檢證或發現。這未知的事實,一定都是現在所沒有的,要發現一個現代社會、知識所沒有的東西,你想想看,這是比較守規矩的人,還是比較不守規矩的人可能做的事情?守規矩的人就比較不敢挑戰規矩,舊知識就是規矩,新創見就是規矩之外的東西;只有比較不受規矩拘束的人,他才比較有可能去想一些規矩之外的東西。能不能成功是一回事,但是只有這種人比較會去想,所以很多教育上不必要的壓抑,必須把它鬆掉的原因就在此,因為太多的壓抑把大家綁死了,就不可能再是一個「不守規矩的人」,所以要把這些東西慢慢拿掉,讓自己的野性(好像不是很好的形容詞)留著一點,這樣才能夠讓你自己有相當創新的見地。

    余英時先生最近寫了一本書,叫做「朱熹的歷史世界」,我大概也看了一看,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,但是看一看跟一些人談一談,大概就可以知道,他功力在哪裡。人家說唐朝以前的文獻,你還可以盡讀,如果你真的很拼命的話,可以把它讀光,但是宋代以後的文獻,你就沒辦法盡讀,因為龐雜的不得了,讀光以後要怎麼寫東西是一回事,但是讀不光的東西,要怎麼寫東西?余英時先生到了七十歲開始寫書,你看在他之前,宋朝到現在已經一千多年的時間,這麼久的時間裡,有多少人去寫東西?但是余英時先生不計目的去看這些文獻,所以他看宋朝的文獻一、文獻二、文獻三…一直到文獻兩千八百六十三等等,他看了就放在腦袋裡面,視下丘、皮下脂肪…隨便哪裡,到處亂放,放在他腦袋裡不知道哪個地方。他也沒有目的,但是有一天他就能夠把沒有目的吸收,而積存在腦袋裡面的記憶,一點一點地把它串起來,然後他有一個不受傳統拘束的心,能以前人所未見的方式串起,像是串珠珠一樣,你會覺得串起來的珠珠好漂亮,那就是一本好書。許多的人文社會的學問累積就是這樣的一個過程。

    我剛講了四點運氣好,也許我最後一點的運氣好是我的記性不好。像余英時先生這樣做,記性一定很好,三、五千隻字片語的文獻,通通在他腦袋裡面。但是我的記性很不好,舉例來說,以前我在國科會辦人文社會科學營時,有一位大學校長,大概是國科會人文處的計畫沒通過,就想要對付我,在國科會人文社會營選擇的營地地點,臨時改稱說沒有地方借了,讓我們在很倉卒之間,找不到地方辦活動。回去之後我就氣得半死,跟我太太、小孩講:「怎麼有這種人?要開辦營的前一個月,忽然說學校宿舍沒有了,要我們去找別的地方,可是又找不到。」我的太太和小孩,他們三個人也氣得要死。過了兩年以後,我忘得乾乾淨淨,什麼都不記得了,我太太有次問我說:「那個某某人以前這樣子對付你?」我說:「什麼東西?什麼對付?」她就開始講起那個過程,等到最後講完,我才勉強記起來一點點,所以我東西忘得非常快。

    忘得很快有一個好處,就是沒有包袱。我剛剛講到大一助教叫我去修一些課,我大二,我們同班在修初等統計學,他叫我去修高等統計學,這是不合邏輯的建議,但是我傻呼呼的,就去修高等統計學,很多人會以為高等統計學不是要有初等統計學的基礎才能修嗎?我就告訴我自己,「假設」我都懂了。我去檢查眼睛,視力檢查人員問我:「那個符號清不清楚?」他不是問我缺口朝哪裡,他是問我「清不清楚」,我說定義它清楚,它就清楚。這就是我說我沒有包袱,你要我定義它清楚,他就清楚。你說高等統計學有些重要的部分,你只要告訴我那個基礎是什麼,我把它唸一遍,O.K.,我知道它是基礎就好了,我不用知道它的細節。比如說:A是B的基礎,修高等統計學就像是修B,人說沒有A不能修B。然後我就問A是什麼,他就告訴我A是什麼,假設我知道是什麼就好了,我就說我知道A,我根本不去問為什麼是A、A背後的五條原因、怎麼推導出A等等,我都不管它,我可以完全不管它。「假設」我懂A,然後就去學B。

    這樣子的方法,有時候有它的好處,因為我們的記憶都有限,我們把皮下脂肪切開來,我們就比余英時少了很多層,沒辦法跟他比,因為我們的記憶有限,所以我不亂記東西是滿好的事情,尤其是哪一位大學校長要對付我,然後我就把它忘掉,這是很愉快的事情,這使人生的愉快非常多,我記的仇極少,幾乎都記不得。

    所以我說我有五個事情運氣很好,第一個是碰上很好的助教,第二個是考上公費留考,第三個是我基因裡有一股傻勁,我有極大的耐力,可以做一些不知道為什麼的事情做很久,第四個,我不太受拘束,這也是基因,一種wild mind,第五個就是,我的記性不好。但是這些東西,並非跟各位開玩笑,我自己想起來,真的覺得對我有幫助,這些是在要去追求學問的這條路上非常有幫助的。

    剛剛我講說,人文社會的很多知識,是要自己去彙整,要在過程中點點滴滴不斷地去吸收,碰巧佛經的金剛經中的一句話跟我說的有點相似。金剛經說:「菩薩不住相布施,其福德不可思量。」所謂的不住相,是你去佈施做好事的時候,不要老覺得我在做好事,不要覺得自己是有著痕跡的去做好事。假設把我剛講的彙總成一句話:「人文學者不住相讀書,其功用不可思量。」我們讀書的時候不要「住相」,不要為哪個目的讀書。有些事情我是非常不同意的;很多家長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補習,認為孩子「不要輸在起跑點」,我最討厭這句話了,說不要輸在起跑點,這就是標準的住相讀書,而且是「住」的厲害。什麼是起跑點呢?有人在人生裡鳴槍嗎?有終點嗎?什麼叫「輸」呢?所以這是第一種,非常住相的唸書。第二種好一點,有些報紙上說:「我們要培養讀書的習慣」,連這也是住相唸書,很多人整天都在說你要多讀書,多讀書才能夠怎麼樣。其實,讀書要無用之用才能為之大用。你不能說為了多讀書才去讀書,這都是為了特殊目的才去讀書。但不是要你去亂唸書,像是什麼X週刊、X果日報等等,那是沒有用的。你要唸有用的書,但是不住相,不執著於哪個目的,不專走於固定的路線。只要是人文的,你有興趣的,你覺得好玩的你就去唸,什麼時候有成果不知道。就像你背古文,什麼時候作文開始變好,沒有人知道,也沒有公式可以知道唸白居易文章多少篇的時候,作文就可以不再是八分。但是它就是對你有幫助。

    我們可以用兩種反例來說什麼是住相。那種住相的唸書,不論是在人文或社會科學領域,例子是非常少的。Andrew Wiles那種例子是住相的,在人文社會領域極少如此。所以人文社會很多人發跡,大概是六十、七十歲以後的事情。我們剛剛提到的余英時先生,他自己也覺得朱熹的歷史世界那本書是一個非常得意的著作,但那時他七十歲。數學家三十歲不發跡,大概就不太容易再發跡了。好的數學家大概是三十、三十五歲,像Andrew Wiles,他的Fermat’s Last Theorem是三十六歲證明的,但是要證明這個Theorem,需要很多的子定理,這些都是在他三十歲以前完成,只不過他在三十六歲最後最重要的一步才跨出去,所以大部分的科學研究都是很年輕的。

    李院長拿諾貝爾獎好像是四十六歲,非常年輕的,但是他那篇成名著作更早,他在芝加哥大學當Assistant Professor時,經典著作就出來了。他在芝加哥待了三年要走,當時芝加哥副校長一直不讓他走,最後說了,你如果走了,萬一哪天拿了諾貝爾獎,我們不是會很遺憾嗎?那時他才多少歲,非常年輕,幾篇重要的文章都已經擺在供桌上,隨時要點香,等到時候到了,就可以燒香。

    但人文社會沒這回事情,我大學畢業二十二歲,當完兵二十四歲,當一年助教二十五歲,二十九歲拿Ph. D。假設我們現在的知識能量化,現在的知識是一百的話,我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五是在唸完博士後累積的,只有百分之五是唸博士之前累積的,我相信很多唸人文社會的學者都是這樣子。所以你如果看到哪位人文社會的學者說我是哈佛的Ph. D,講這話的人如果三十歲還可以,如果四十歲的人講這種話,就不太有出息了,那就表示他還在拿十年前的資本在招搖撞騙。三十歲以前,你可以說:我二十九歲拿了哈佛Ph. D,但到了四十歲、五十歲、六十歲,你不必再去張揚那些東西,因為人文社會的研究者來說,學問百分之八、九十以上是在拿到Ph. D之後慢慢累積起來的,所以老是說自己是哪裡的Ph. D,沒有意思,更不用說我小學沒有輸在起跑點,那是笑話。

    我最近常聽到人家說,「我當初放棄美國優裕的生活、待遇很好的教職,現在回到臺灣已經十七、八年」,我說:「你少講了一點,要不要把幼稚園老師給你幾次『乖寶寶』也講一講?」老講說十七、八年前如何風光,兩年拿到Ph. D,是很沒有意思的。也許在科學界是值得炫燿的,但是在人文社會並不太值得炫耀,尤其是時間久遠之後,甚至不應該再去炫燿。為什麼人文社會學問會這麼大器晚成?主要原因是它需要很久的時間,才能夠形成一個知識的基礎。我兒子在化學系,他現在待的化學實驗室,裡面就有十幾個助理,包括博士班、博士後的、碩士班的,十幾位助理跟學生等等,湊起來有二、三十個人,這在自然科學和生命科學領域是常態,但在人文社會沒這回事情。余英時全盛時期,大概只有四、五個學生;我們經濟學的泰斗Gary Becker,只有一個秘書、兩個學生,沒有助理。

    為什麼會有這個差別呢?因為自然生命科學很多是實驗,很多的題目可以切開來實驗,如某甲去做A題目,某乙去做B題目,某丙去做C題目,但人文社會所有的知識,大概都是在一個人的腦袋裡面完成的。我們剛剛講余英時寫的那本書,他是怎麼寫的呢?他把宋朝文件,第一件、第二件、第三件…,一樣一樣地唸,全部放在腦袋裡面,然後到哪天就串成珠珠,他有辦法把這個事情交給二十八個助理去做嗎?「甲助理看第一到八個文獻,乙助理看第三十六到九十三個文件,看完以後你們簡報,我聽。」有用嗎?沒有用的,用膝蓋想都知道沒用的。因為支離片段的知識,不是這樣串起來的。小朋友學語文,是你不斷地對他唸句子,讓他在腦袋裡串起來,你不能說雙胞胎姊妹,姐姐只聽爸爸講,妹妹只聽媽媽講,這樣她們倆要溝通是不可能的,沒有一個人語文是這樣學的。

    所以作文也是一樣的,你要就白居易、李白等,什麼人的好文章都唸,慢慢累積在腦袋裡面,有一天你就能串起來,變成一個很好的作文者,但你不能說有兩個人,一個人專唸西元單數年出生的文章,另一個人唸西元雙數年出生的文章,然後他們兩個人溝通,讓他們簡報,你就知道是怎麼回事,那是不可能的。

    人文社會沒有這樣子作學問的方法,因為它的知識就是靠腦袋,將不同的時間點作隨機的組合,才能夠串出一個知識來的。所以人文社會幾乎所有的知識,在少數一、兩個人的腦袋裡面,慢慢醞釀形成。你看期刊上自然科學方面或者生命科學方面的文章,十幾、二十幾個作者;人文社會沒這回事的,一、兩個,兩、三個作者,頂多三、五個作者。有人說人文社會的知識是用小火慢慢燉出來的。為什麼呢?因為我們的知識是從看的書或是社會觀察慢慢累積的;像很多鋼琴的天才,可以在七、八歲很小的時候,技巧就能非常好,李斯特很多的曲子,他可以彈的很好,但是他的表情很難表達,因為你不到那個年紀,那種感覺從沒有過。彈失戀的感覺,七歲?他沒辦法呀,所以人文很多知識的累積是要慢慢來的,是跟年紀有關係的,急不得。這就是不住相讀書。

    還有一種住相讀書,是非常不利於人文發展的,就是跳級。有的人幼稚園大班就唸小學一、二年級,小學二年級唸四年級,四年級唸六年級,六年級就唸人家初二,初二就唸人家高一,高一就唸人家高三,高三就唸大學,最後說:「我二十四歲就拿到博士。」So What?這叫做終點嗎?有人鳴槍嗎?沒有吧,所以他二十四歲拿到博士又怎麼樣,這也是一種住相讀書,就是我要「快」,快又怎麼樣?尤其是對人文社會,快又怎麼樣,二十四歲拿博士,跟二十六歲拿博士,差別安在哉?

    所以我把我的經驗跟大家分享,但是我沒辦法再具體,我沒有辦法像自然科學、生命的學者說:告訴你們,我的關鍵、轉折、規劃,魚兒往上游的經驗是什麼。我沒有辦法,我沒有辦法刻出一條路來,請大家依此類推,十年有成,沒這回事情,這路遠比自然科學要難以刻畫。

    最後再講講後來的過程。我剛講的是知識基礎是怎麼累積的,但是我說了半天也等於沒有說,因為「怎麼」是沒有方法的,但是我只是告訴你它應該是怎麼走的,所以「不住相」的意思就是在這裡。設我真能講出一個方法,那就是「住相」。假設你要走人文社會路線,將來也有機會這樣子慢慢走下來,走下來之後,假設要走進探索知識的路線,你就會非常寂寞,所有做研究的人都寂寞,古來聖賢多寂寞,喝喝酒也許就好了。但是人文尤其寂寞,這是有原因的。假設你在實驗室,二十個人一起混,老師不在的時候就一起混去看電影,這樣是比較不會寂寞的。我兒子跟我說,只要老闆不在都在鬼混,出去打籃球、看電影,成果一起發表,聲息相通,因為他們有很多的組,彼此可以互通聲息,比較不寂寞。但是我們說人文社會的學問,是在一兩個人的腦袋裡面完成的,你說他不寂寞嗎?他更容易寂寞,無助而寂寞。你研究做不出來,還可以把試管丟到隔壁人的牆壁上,我們的腦袋串不出東西來怎麼辦?那是很寂寞的,所以走追求學問這條路,是一條非常寂寞而且漫長辛苦的路,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希望像是國科會、教育部的獎項,幫助這些學者在寂寞的過程中間,讓他們有一點安慰。

    我曾經有個比喻,我們的學術生命就像是一篇文章,一個一個的獎項,就像是逗點,你看過那些現代的人寫文章,沒有逗點的。城鄉所有位夏鑄九教授,是我的好朋友,我真受不了看他的文章,沒有逗點的,一個句子三行,三行以後才看到逗點,這樣會boring,很煩的。以偶爾會有個逗點,假使逗點就是各個獎項,就讓你停下來喘口氣,喘氣的時候臉上還會有笑容,那就使你的人生好走很多。但是也要注意,求學問的過程還是不能住相。為什麼有人批評國科會的許多獎,讓大家作很多輕薄短小的文章,原因就在這裡,因為有的人不斷的告訴自己:那個獎沒有什麼,只是個逗點。但還是很高興、很喜歡,所以久而久之,如果那個獎設計的不好,你就是「為那個獎」在做研究,就是「為逗點寫那個句子」,整個文章的目的就不見了,東一個逗點,西一個逗點。假設那個逗點經常出現,為了要迎合逗點,趕快寫小東西在逗點之前,那就是輕薄短小的文章。

    人家說訓練狗有一個辦法,狗一天要吃兩頓,但是你只要餵牠一頓,其他的小餅乾、小骨頭就放口袋裡面,隨時訓練牠。「Sit!」,要牠坐下,牠坐下,就給牠一塊。然後「Down!」,牠趴下,就給牠一塊,然後「Roll Over!」,牠翻了跟斗,也給牠一塊,這樣子狗很快就學會了各種基本動作,就是你餓牠,然後獎勵牠,這是最好訓練的辦法。以前我們臺灣的公教人員薪水很低,國科會的獎勵很豐富,大概就像是訓練狗一樣。

    我剛回臺灣薪水只有一萬多塊錢,國科會就有八千塊,所以薪水跟國科會獎勵費差不多,那我們就跟狗一樣,每年它要我們「Sit!」,我們就Sit,「Down!」,我們就趴下,「轉一圈」,我們就轉一圈,很乖!但是訓練完之後,我們就只會這三件事情,我們從來就不會去做跳躍,去做偉大一點的事情,做什麼接飛盤、撐竿跳,我們都不會,因為我們只被訓練去做小小的東西而被獎勵,但是那些獎勵,作長期的精神食糧大概是不行的,所以我說今天有兩個句子,我要把它寫下來,這兩句差不多是金剛經的翻版。金剛經上面說:「菩薩不住相布施,其福德不可思量。」我說:「人文學者不住相讀書,功用是非常非常大的」。第二個句子,金剛經上面說:「一切賢聖,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。」這對我們人文社會學者也是適用的,現在假設要我講出一個公式、一個法則、一個經驗談、一個關鍵的描述,一個看到魚兒往上游就立志的故事,而使得你受到啟發,你就可以變成聖賢,那是假的,沒有這回事情的。

    假設你要在追求學問之路上出類拔萃的話,你一定是因為遵循一個我沒有辦法具體描述的過程,而讓你成就那個境界,所以我一個多小時內,不太能描述說如何幫助大家走這條路。我大概知道說這條路是怎麼走的,假設我自己做得還有點心得的話,我大概知道我怎麼走到今天這個地方來的,而我自己反省一下,哪些事情是不對的,我只能夠把那些不對的事情講出來。記住要「不住相」,「住相」就是不對的,這我可以講得出來;但你說到底應該要怎麼辦?那我講不出來。你就是要不住相的用功,廣泛的吸收知識,維持你的野性,讓你的知識在腦筋裡活活的轉,那將來在這邊講我的學思歷程的人,絕對會比我年輕,都會是你們,我就講到這邊,比我預計時間短一點,不過我們可以多花點時間談一談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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