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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德國肛門vs.法國嘴唇
  韓良露

法國人關心吃進什麼食物,德國人關心拉出了什麼?法國的媽媽多半寵小孩,拉丁式的母親成為聖母,女性崇拜在法國歷史悠久,德國媽媽卻用訓練戰士的方式教育小孩。

平常我寫旅行的稿子,很少提到德國,因此讀者若要覺得我很少去德國或不怎麼喜歡德國,當然很順理成章,也因此當人間的主編揚澤叫我寫1篇德法比較之文時,還不忘加1句話──雖然知道你也許不喜歡德國。

這件事,讓我突然有種聯想,德國、法國就像我的2位情人,德國是早年交往的男友,曾經交往很深,但時過境遷,日後就很少再提及,法國卻是從後來交到今日的男友,還在情深意重,所以常常掛在嘴上。

原來,我對德國是變了心的情人。

真的只能用變心來形容,因為我較年輕的時候,約莫十幾歲到27、28時,我是非常喜歡德國的,主要的原因是我喜歡善於思索、喜歡提出大哉問的德國作家。

我喜歡湯瑪斯曼的「魔山」,對於其中每一角色,都代表人類不同的文明原型深感興趣。喜歡歌德的「浮士德」,關心其中人性和神魔二元化角力的過程。喜歡赫曼赫塞,他的「荒野之狼」曾經是我的青春聖經。喜歡叔本華的「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」,世界是我表象──是叔本華教給我的哲學思考第1課。當然也喜歡尼采「查拉斯圖拉如是說」,尼采教會我分辨悲傷意識和悲劇意志的不同,前者是個人的,後是集體的。

還有巴哈、韓德爾、海頓、莫扎特、貝多芬、華格納這些德語文化圈的音樂家,以及同屬德語文化圈的佛洛伊德、里爾克、卡夫卡等等,這些德國心靈都代表年輕的我嚮往的龐大、沈重、深刻、嚴肅、悲壯、雄厚,蒼涼的生命情調。

其實,那個時候,我喜歡的情人原型,也是這一類型的,喜歡眼中有風霜、嘴角有憂愁,腦子鑽牛角尖、活得不快樂的人。

很少人知道,我20多歲時的歐洲旅行,第1個選擇的國家,竟然是德國,而且一去就待了快2個月,在那段時間之中,我去過了許多心儀的德國心靈的家鄉,也去了許多不太有外人所知的德國小鎮(如丁凱爾史班之類的),之後的幾年,我繼續重返德國的大城小鎮,諸如柏林、漢堡、慕尼黑、法蘭克福、符茲堡、羅森堡、巴斯、海德堡等等地方的風土民情,藉此了解神聖羅馬帝國、德意志帝國、第3帝國留下的文化刻痕,柏林圍牆倒下後,我立刻奔赴東柏林,去見證德國表現主義電影,如「藍天使」中的19世紀末的德國。

只是,在德國的旅行,並未讓我覺得更親近德國心靈的世界,反而慢慢發現我所心儀這些「德國人」之所以不凡,即在於他們並不屬德國的現實,尼采、歌德、湯瑪斯曼,華格納、赫曼赫塞,都把義大利當成心靈夢鄉,義大利是他們創作的謬思,他們奔赴義大利,如同早年要求羅馬教皇加冕為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一樣,肉體是日耳曼的,

但心靈卻嚮往著古羅馬文明的輝煌和偉大。

我在德國的旅行,在好奇心滿足之後,慢慢地越來越少有樂趣,雖然我也很能吃德國肉腸、肉排、醃肉、酸白菜,吃多了還是覺得單調,尤其是德國湯總覺得越喝越鹹,清潔、整齊、秩序的德國小鎮,像羅曼蒂克古道上或格林童話古道上的那些老房子,看多了也覺得呆板,一式一樣的蕾絲窗、木格盆景花叢,尖屋頂、黑木條外牆,都是很人工化的裝飾美學。

逐漸地,我朝向了另1個年輕時也喜歡,卻不是那麼狂戀的另1個情人,年輕時讀斯湯達爾、巴爾札克、莫理亞克、福樓拜、普魯斯特,但這些作品中貼近法國日常生活的豐富觀察,其實並非年輕的我當時可以理解的(更何況還沒過過所謂的法國人的生活),反而是比較哲理的作者如紀德、卡謬容易深得我心。

但是在開始去法國旅行,既之一去又再去之後,才發現法國文學本質上是不能脫離法國人生活的,當你越來越熟悉法蘭西風味時,才能進入法國心靈。

這些法國心靈,也許像福樓拜那麼憎恨盧昂,或斯湯達爾和格勒布樂的清教徒主義格格不入,或莫理亞克在波爾多感受的孤寂......但這些作者或許討厭某個法國的「外省」文化,卻不憎厭巴黎。

巴黎是法國心靈的共同夢中情人,這些法國人的謬思不在義大利,當然更不會在德國或英國。

德國和法國的比較之中,有一具體的象徵即德國沒有巴黎和法國有巴黎,德國沒有1個真正代表中心和重心的城市,柏林曾經是,但分隔50年之後,元氣已傷,每個地區有自己認同的城市,或者漢堡、或慕尼黑,但這些城市的規模與磁場都不會像巴黎那樣吸引全法國人。

德國的歷史命運也如此,在中世紀之後,德國就缺乏法國般有個強大的法蘭西王國,一直在鞏固法蘭西精神,對法國人而言,整體的法蘭西文化是無庸置疑的,王權至上,因此革命是必須的,只有革命,才能顛覆法國文化中的王權性格。

德國卻不同,一直要到普魯士王國統一全德,德國一直是分散的,不像當時的歐洲其他國家,德國人的統一較晚,也因此造成德國人集體潛意識的沒有安全感,認為沒有強有力的中心,是德國積弱不振的原因,因此德國人對革命沒有嚮往,俾斯麥是鐵血英雄、是民族英雄,因為完成了德國的統一。在這種背景之下,也難怪希特勒有上台的基礎,德國沒有夠漫長、集中的主權歷史,反而嚮往強有力的中央政府,沒有巴黎可以讓德國人認同,那麼就必須有德國政府當成全民認同的焦點。反觀法國,只要巴黎在,法國就有重心,路易十六可以上斷頭台,反正巴黎還在。法國人寧願投降讓德國人佔領巴黎,也不願巴黎毀於戰火。

巴黎成為我的新情人之後,我也發現自己越來越在乎生活的質地,而不只是思想的性質。在法國生活中,感官與思想一樣重要,幾乎沒有法國作家是不關心吃得好不好這件事,但許多德國作家卻彷彿人的上半身與下半身是2個世界。

但也許是不能吃得太多,例如像標準法式大餐那樣吃8、9道菜,外加喝5、6種酒,如此一來,是不可能進行「魔山」小說中抽象思維的文明辯論的,比較適合的反而是普魯斯特式的沙龍閒話。

法國人懂得許多生之歡愉,不愛洗澡,卻喜歡洗屁股,因為洗屁股又衛生又舒服,不像德國人關心健康,則會設計特殊的馬桶,讓糞便不能掉入水中,方便人們仔細目測兼嗅聞自己的糞便是否「正確無誤」?

佛洛伊德所觀察的肛門情結,源於德語民族在童年時嚴格訓練幼童如廁留下的心理記錄,德國人必須努力做好「正確」的事,因此半夜無人的街頭上,一般德國駕駛會遇紅燈停下,下雪後要立即清掃家門前的雪;不要在自己家中喧嘩吵到鄰居......,這些都是集體認為正確的事,因此要去做。也因此當集體認為納粹政權是正確時,反抗或背地裡陰奉陽違的人也就少了很多。

我在倫敦的時有個德國朋友,有1回告訴我她在商店裡打破了個瓶子,說她好在有買「在外打破別人東西」的意外險,我聽了大吃一驚,這是我根本沒聽說過的保險,但她說許多德國人都會買這種附加險,因為保費並不多,但從此你去商店或到朋友家中,不小心打破東西就不必沮喪了,因為保險公司會賠。我說這種事很少發生,而且一般商店尤其是朋友家都不會要求賠償的,但朋友說,她──德國人,不喜歡不可控制的意外,買意外險或每天看好自己的糞便,都可以減少面對意外時的慌張失措。

德國人如此實際,因此德國有許多公開登記和活動的換夫換妻俱樂部,用社會契約行為補償1夫1妻的性限制,但法國人卻喜歡偷情的藝術,情婦、情夫的意義與價值就在不可公開。

我有個女朋友,和許多已婚的法國男人交往,但沒有1個法國男人為她離婚,但通通向她發誓她是他們的至愛。之後她和1個德國男人交往,這個並不會花言巧語的男人,卻離了婚後娶了她。

也許每個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,會需要不同的情人,法國情人,正好德國情人都代表歐洲隱形的那條南北文化分界,如果德國人比較接近愛情與麵包中的麵包,但法國人卻不是愛,而是蛋糕。沒有去過德國之前,我是如此深愛德國,就像有的男人,你和他在咖啡館中辯論哲學很適合,卻不見得想和他一起上餐館,我因為去了德國後而遠離德國、德語、德國菜、德國人穿衣服的品味,都不能激起我的幻想,但法語如此好聽,在16個法語音中,有9個需要嘴唇做出圓形,怪不得法國人都像在用親吻的方式說話。

法國是如此重視嘴功能,噘嘴說話,吃美食,用嘴比出各種姿勢,遇見人時用嘴親頰,用嘴說甜言蜜語。

但德國人最在乎的卻是肛門及糞便,德國最多的笑話都和肛門有關,用的最多的髒話也是糞便,罵人時叫別人「吻屁股」。

法國人關心吃進什麼食物,德國人關心拉出了什麼?法國的媽媽多半寵小孩,拉丁式的母親成為聖母,女性崇拜在法國歷史悠久,德國媽媽卻用訓練戰士的方式教育小孩,我在德國旅行時不只1次看到德國媽媽訓斥小孩,因為把小孩教成好公民,是德國媽媽的責任,但法國媽媽卻不認為必須教出什麼法國好公民。

也許如此,許多敏感的德國心靈,必須逃離德國。如今,我也一樣,在義大利杜林閱讀尼采,在科莫湖閱讀赫曼赫塞,在威尼斯閱讀湯瑪斯愛,在巴黎閱讀里爾克,我仍然喜愛這些德國心靈,卻用不同的方式去了解他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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