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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安:如今我們影響西方 ∣ 載于《生活》雜志2006年3月
口述:李安 采訪:張克榮


 在美國這期間,我偶爾也幫人家拍片子、幫剪接師做點事、當劇務這些都乾過,但都不太靈光。有一次到紐?東村一棟很大的空屋子去幫人守夜看器材,當時真怕遇上劫匪。還曾乾過兩天的劇務打雜,做得很笨拙,大家一看我去擋圍觀的人就覺得好笑,有個非洲裔的女人見我來擋就凶罵我,說你敢擋,我找人揍你!後來我只好去做苦力,什麼拿沙袋、扛東西什麼的,其它機靈的事由彆人去做。

 那段日子我的家有點像是“母系社會”,太太外出上班,我在家煮飯、帶孩子、練習廚藝,以及構想那些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人看的戲劇。    

 看電影的時候,每逢感人之處我就會掉淚,所以經常是兩眼紅腫地走出戲院,可能這也影響到我日後拍電影的品位及要求,希望能拍出感動人心的電影。但華裔在這裏不會有位置,這于是成為了我的美國夢。

 那6年,我有過彷徨和心虛。    

 如果我不心虛,什麼事情都知道該怎麼辦,我可能就沒有興趣。

 許多人好奇我是怎麼熬過那一段心情鬱悶的日子的,當年我沒辦法跟命運抗衡,但我死皮賴臉地待在電影圈,繼續從事這一行,當時機來了,就迎上前去,如此而已。
   
 《推手》得獎, 多人看了後, 覺得這是我的本性, 給我設了一個基調、一個原型, 永不得翻身。其實越成熟, 也是一個純真喪失的過程。你被教訓了,怕了,做些修改, 結果表面看更純真了,其實未必,這是靠技術和品味做成的。

 長久以來, 都是西方文化強勢輸出一切, 如今反過來, 中國導演拍西方電影, 文化回流有了可能,我覺得這是個很大的突破。當西方人處理東方題材的時候, 一般來說并不是十分尊重, 多是按 他們的想法去拍,呈現的是西方人對東方的憧憬與想象。而我去拍西方電影, 抱持一種低角度謙虛學習的心情去拍,但我也盡量保有自己的思路和視角。    

 《理智與情感》是我頭一次拍好萊塢片。當時一看簡. 奧斯汀的名字, 心想這些人的腦袋是不是短路了, 怎麼會找上我? 劇本看到一半, 我就進入狀態,其實我前面拍的幾部片子就是有關理性與感性之間的掙扎, 這兩個元素正是生活底層的暗流,就像陰陽與飲食男女。    

 拍好萊塢片的感受是, 雖然題材不是我熟悉的, 但有一本經在我肚子裏,它在被來回驗證的過程中,又會滋長出新的東西。這是很奇特的經驗。    

 對武俠世界, 我充滿幻想, 一心向往的是儒俠、美人,一個俠義的世界,一個中國人曾經寄托情感和夢想的世界。我覺得它是很布爾喬亞的。這些從小說裏尚能尋獲, 但在港台的武俠片裏,卻極少能與真實情感以及文化產生關聯,長久以來它仍然停留在感官刺激的層次,無法提升。

 可是武俠片、功夫動作片,卻成為外國老百姓和海外華人新生代——包括我的兒子,了解中國文化的最佳管道,甚至是惟一途徑,然而他們接觸的卻是中國文化裏比較粗俗劣質的部分。對此, 我始終耿耿于懷, 卻無能為力。    

 其實你說什麼是中國文化, 我們自己也搞不清楚, 就像你說“ 江湖”, 你說老外不懂江湖, 中國人就懂嗎? 你怎麼把它翻譯出來?它可以這樣, 也可以那樣, 我們也是懵懵懂懂的。反而經過外國方式的顯示, 我們可以搞得比較清楚一點,有時候你人在裏面,雲深不知處。    

 武俠片裏武術多半是個幌子,電影中最精彩的武術動作,經常是京劇武行出身的人編的, 包括成龍、袁和平、洪金寶、元奎、程小東等人,都跟戲班子有關。任何一種東西, 做到比較好的層次, 都是很儒雅的。所以做導演不一定要窮吼窮叫才叫有控制力, 你講話擲地有聲,可以用很小的聲音,大家會聽。我覺得武俠片也是這樣, 大俠是講究氣質的, 不是張牙舞爪地跟人家鬥,他講分寸。   

 我有一些出發點是比較中國的,比如儒釋道、倫理這些東西,根深蒂固。    

 但我真正的興趣是西方的戲劇。所以當我拍電影的時候,就會自然地把這些東方的精神還有西方的手法融進來,這是忠誠地反映我的成長跟教育過程,漸漸地你就會覺得這個世界越來越小,很難用一個國籍跟某一個單一文化因素去闡釋一個東西。  

 現在回頭看我才發現,從小我就身處在文化的衝擊及調適的夾縫中,在雙方的拉扯下試圖尋求平衡。因為培育我的兩種教育制度,正代表著台灣的兩種文化:中原文化和當地文化。而從中原文化進入當地文化的環境變遷中,讓我更加體會到,人是需要群體的。    

 電影給了我巨大的想象世界,中年的我可與年少的我相遇,西方的我與東方的我共融,人與人的靈魂能在同?的知覺裏交會。    

 我真的希望古代與現在合而為一,歲月、種族、地域的差距在我們面前消失,讓心靈掙脫現實的禁錮,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自由翱翔……。  

 我拍《臥虎藏龍》竹林那段戲,印象很深。90%都是吊鋼絲拍的。攝影的難度很高,周潤發、章子怡被大吊機吊到五六十尺甚至一百尺高的竹海之巔的時候,攝影機也得吊到那麼高,因為鏡頭得和演員平視,甚至得到人的上方拍攝。攝影組把機器固定在一個自制的平台上,再用吊機吊上去。鏡頭跟著演員的高度走,隨風飄擺。  這段戲引起許多人的注意,美國的盧卡斯的光影魔幻工業公司也問我:“你們是怎麼拍的?”他們不知道這個不是特效。記得拍攝當時我們也曾想過,不知道好萊塢的高科技會怎麼拍?我們這個低科技,如今做高科技的搞不清楚,倒過頭來問我們,這很好玩。

 在中西互動的過程中,我覺得彼此是給與取的關系。當你把自己的文化給彆人的同時,也要調整自己的文化裏一些不太適用的東西,然後才能交?對方的東西。當你拿的時候,同時也是在給予,它不是單向的,不僅是對抗,也是一種交流。在這糾結過程中,當然是一種文化對抗,沒有對抗,就沒有新意。    

 在我的感覺裏,?斯卡很像選美,勝負不由己。選美本身就是一種很表面的東西,大家都知道,女人的美醜和價值不是這?判斷的。但奇怪的是電視上轉播的選美大賽大家還都愛看,只要轉到那台,我也會看。對我來講,導演和美女并無高低之分。    

 我比較喜歡沒有競賽的影展, 選上就是一種榮譽。我現在也疲了, 隨波逐流,一切順其自然!    

 我一接觸到電影,就知道我是屬于這方面的,感覺上好像不是我選擇了電影戲劇,而是電影戲劇選擇了我,現在做著它的奴隸一樣。 

 當然幻想的成分也有,然後在制作的過程中,會有很多東西破壞你的幻想;可是在破壞的過程裏面,你仍然會產生新的幻想,所以我覺得它是永遠沒有止境的。而且從小到大恐怕一直到老,我一直對電影充滿一種幻想,我覺得它是人類一種很可貴的精神品質。

 我還在不斷冒險嘗試新的東西,壓力很大。未來會是什麼局面,我也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自己的努力掙取跟未來的發展息息相關。    

 人生坐著等待,好運就不會從天而降。就算命中注定,也要自己去把它找出來。在我過去的體驗中,越努力,得到的東西就越好。當我得到的時候,會感覺一切都是注定的。可是如果不努力爭取,你得到的可能是另一樣東西,那個結果也好像是注定的。所以目前的這個局面,可以說它是命定,也可以說是人改造了它。

 以往是西方影響我們,如今我們也開始影響他們,至于將來的局面會如何發展,則和我們的氣魄、創意和努力有關。



 李安:如今我們影響西方 ∣ 載于《生活》雜志2006年3月
 口述:李安 采訪:張克榮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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